爸,妈:
你们总认为我不爱和你们说真话,小时候撒谎是怕被打被骂,长大后撒谎,是害怕你们知道我过的辛苦而担心,害怕你们因为一些无法接受的事实而伤心绝望。我试想过无数次坦诚的场景,有好几次都要脱口而出了,但我没有把握你们不流泪不受伤。如果做不到让你们幸福和骄傲,起码不能成为你们的痛苦和羞耻吧。
这一次我不想再编造谎言了,之所以写信给你们,是想你们可以有时间慢慢消化和理解我的苦衷,我会尽力让你们接受,往后我们之间再没有猜忌、沉默、隔阂和欲言又止。我想余生,可以和爸爸妈妈无话不谈,让你们知道所有的我的生活。
我不喜欢男生,从我第一次心动到懂得爱情以来,我都喜欢女生,可能你们已经猜到了,只是我们谁都没有勇气捅破这一层纸。
算起来我应该是从2000年前后第一次有了喜欢的人,那时候我认为我和她是非常要好的朋友,自己重友情,对朋友很仗义,可是当朋友谈恋爱,我会不开心,隐隐的嫉妒。自己并没有当回事,可现在回想,那时的自己就是爱情。我们发生过肌肤之亲,但是事后大家都假装一切没有过。那个年代,网络信息远远不如现在,我们接受的教育也是没有这方面知识的,虽然时常会想起来,但绝对不敢相信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。
直到大学时候,我还是喜欢那个人,自己的性取向越来越清晰了,我害怕极了,看着身边的同学很多人都谈恋爱了,好像全世界,只是我一个人,和其他人不一样。我谁也不敢说,我觉得这是变态,自己心理有问题。
怕被别人看出来,更不敢让别人知道。所以我开始强行去找男朋友谈恋爱,虽然我对男生一点兴趣都没有,可是我不想被大家当成怪物。
大学里谈恋爱还是挺简单的,很快就认识了一个学长,确定了恋爱关系,我硬着头皮和他牵手、接吻,约会回去,等宿舍熄灯了,我才敢一个人躲在楼梯间难过地哭,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喜欢不了男生,每次有肌肤之亲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喜欢的那个女生。我甚至想主动发生男女关系,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改变自己,道德和本能最终还是让我停住了。
你们肯定记得有一年春天,我突然断了和你们的联系离家出走吗那次,一来当时的自己还没找到工作,觉得在家里就是你们的累赘,二来我谈恋爱了,我第一次真正的和一个女生谈恋爱了,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们,更不知道前面的路怎么走。年少无知的我们计划着离开家乡,到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城市,好好发展,等有钱了再回来跟你们磕头请罪。幼稚天真的我们担心你们会找到,于是狠心的没有和你们联系,只留下了一封信,之后不定期的拿出扬州的手机卡给爸爸报个平安。
外面的世界根本不精彩,我们去的成都,听说那里对我们这样的人很包容,也有很多同类。那几个月过的很不好,我们带的钱不多,只够和别人合租一个很小的房子,房间里连空调都没有,狭小的洗手间晕晕暗暗,厨房里有老鼠,还有到处成堆的蟑螂,有次一只大蟑螂跑到卧室,我吓的一晚上没睡着。为了省钱我们每天走路将近一个小时上班,早饭经常不吃,午饭挑最便宜的,晚上家里煮粥,最穷的时候一顿饭两个馒头就应付了。夏天晚上热的受不了就到小区对面的网吧蹭一会空调,街道上一排排饭店,各种诱惑的美食,我们只奢侈了一次,吃的也不过是一顿串串。
工作也不怎么顺利,陌生的城市,不熟悉地段,找工作只能在网吧投简历,毕业证书也没带。我们干着最基础的服务类型工作,拿着很低的工资,还因为方言问题出过错。我记得端午节那天,我特别特别想家,可是连个粽子都舍不得买。
几个月后,再一次需要交房租之前,我们决定回家,现实比我们想象的难太多了,我们没有钱去看看大熊猫,去走走都江堰,经过酒吧也只是在门口听听歌声。我们去了成都最大的广场,吃了吃当地的抄手,在路边的打折摊位买了两件衣服,去之前不知道成都那么热,就我们一直穿着长裤,衣服也不够,还给家里买了一些尽量便宜又看起来体面的礼物。没有预想的衣锦还乡,起码不能两手空空吧。
回程的火车依旧是送我们来的那一列,回程的我们依旧买的是硬座,36个小时的路程,到现在我都记得清清楚楚。那天晚上我们像农民工一样在广场上坐着等进站,那天夜里火车上的空调很冷很冷,我裹着硬座上的罩子取暖,一路上在想你们会怎么惩罚我,但是不管怎么打骂,我都觉得这是我应该遭受的。没想到回到家里,妈妈说“回来就好”,一脸笑容的接过我的行李。愧疚和恐慌是我遮掩不住的,内心是无尽的眼泪和歉意。
咱家人好像都不会去表达心里的情感,隐忍、倔强深深的扎在骨血里,懂事以来我就会克制眼泪,不在有人的时候流出,尽管压抑的呼吸都困难,因为只要一开口,眼泪就会停不住。我听爸爸说,妈妈那几个月眼睛都要哭瞎了,看到电视上播放一些拐卖人口,黑煤矿,传销的新闻就哭,害怕我在外面出事。不知道你们感觉到没有,那次离家出走我回来后,就懂事多了。我开始理解了一个家的不易,作为父母的你们,给予我的是多么的美好和珍贵,那是我人生一个很大的转折,我不能再让父母再为我这么难过和担心了。
我曾打算这辈子就这么拖着不结婚了。我再回扬州的时候已经快30岁了,你们那时肯定对我失望透了吧,工作,婚姻都没有着落,以为我在上海玩了几年。其实并没有,我没日没夜地工作,除夕、大年初一我都没有休息,开销都在买狗,比赛和自己的生活费上。这样无休止和没有休息地工作,也正好让我有了借口不要回家,因为我知道回家,就面临着婚姻问题。那年过年,我站在窗口,看着一家家的热闹,看着天空的烟火,我好想家,好想好想你们,是不是因为我的性取向,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对你们真诚了。
从上海回扬州后,我认识了更多朋友,我们都恋家爱家,可是我们都因为不得已的原因而总是在外面吃饭喝酒,抒发自己的苦闷,你们知道的,我以前并不喝酒的,可那几年,经常酩酊大醉。爸妈,我真的忍得好辛苦,开心的事不能和你们分享,失恋痛苦得吃不下,整夜睡不着也不敢说,我从江都离开的那年夏天,我一个礼拜瘦了七八斤,每天玩到天快亮才回来,你们还记得吗?你们不管我,其实是对我失望透了吧,如果那时你们知道有多痛,还会怪我吗?
一开始我以为家里只有妈妈会期待我成家,爸爸则是很豁达和随意的。有次我从无锡回家,看到巷口的爸爸在等我,好像看着街边玩闹的儿童,眼神里有种失落。那一刻我决定还是找个GAY结婚吧,起码面子上,你们会好过点。还有妈妈说过一句话:“我这辈子都很好强勤劳,只有你这个女儿,让我丢尽了脸”,我知道这可能是妈妈的气话,但是真的伤害到我了。我喜欢同性,我也没有办法,我也试图改变过自己,我那么多的委屈和难处,最疼我的父母却不知道。
在江都工作的那段时间,我又开始找合适的GAY,那时候我已经确定了自己想要的,只是一场婚礼,我不要结婚证,因为那以后可能会成为很多纠纷,毕竟我和结婚的那个男人根本没有感情,我更不会要孩子,我不能接受制造孩子的方式,我也不想孩子出生在一个爸妈没有爱的家庭,我也没有信心自己一个人可以养大一个孩子。所以最后挑选了小钱,对不起我骗了你,原来我以为用一个谎可以让我一生都轻松,谁知道换来的一个接一个的谎要撒,更累了。
婚礼的钱是我和他是AA的,作为男方,他的父母已经承担了所有,而我不能告诉你们我也需要支付一半的结婚费用,传统上,嫁女儿是要出嫁妆的。我们的份子钱见面礼事后是分清楚的,各家拿各家的,他家给我买的首饰我也都还了,因为不想有半点牵扯不清。我以为结婚后可以过得更自在,谁知道我连自己的家都没了,那次回家,我假装在沙发上睡着了,是因为我害怕妈妈赶我走,我不要睡他那里,我别扭。妈妈说:“你有自己的家了,这里不是你的家了”,这句话让我在回无锡的火车上,痛了一路。
婚礼上,圆圆已经看出来了,她过来跟我说:“小姨夫是不是GAY?”我没有承认,老同学过来跟我说:“你爸爸好像不开心,一直在抽闷烟,是不是知道你假结婚的事啦”,我不敢去求证。从筹备婚礼开始,到结婚后几天,我整个人都是情绪崩溃的。也就是为什么在婚礼上,我因为花不是我指定的就发脾气。还有你们不知道的,新婚夜我根本没有回去,我和朋友在酒吧喝到大醉,我想如果我的这场婚礼可以让你们有面子,让你们安心,那么我所有的委屈和痛苦,也值得了吧。
我心里,多希望我能在你们的祝福下,牵起的是我真正心爱人的手,可那一切,我知道是在做梦,婚礼上所有的祝福对于我来说都像针,一句一根扎在我的心里,为什么在我最美的时刻,在我是主角的那一天,身边站的却是假的,我在演戏,因为这个世俗,因为你们的担忧,因为自己不够勇敢告诉你们,我喜欢女生。
第三次恋情的分手像中年丧偶一样痛苦,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孤零零的一个人。妈妈,你记得有次电话,你说大呆子的一只狗送人了,我电话里哭出来了,因为那阵子,刚分手,我难过极了,我忍不住了,可是我没办法告诉你。后来我醒悟了,可是她再也不会回来了,我带给她的伤太重太重了。我第一次去拼命地挽回感情,我知道这样的人,真的很难很难遇到了,你们不知道我和她在一起,我有多快乐。后知后觉的自己,愚蠢,迟钝,恨透了那个不懂得珍惜的自己。
那年夏天,在我挽回了很多个月又没有回应的时候,我真的不想活下去了,可是你们怎么办呀?你们只有我一个女儿呀,即便我再没出息,起码还是你们的牵挂。有天夜里,我带着百万,走在无锡的街道上,万家灯火,这个我待过很多年的城市,在那一刻变得非常陌生,瞬间就不想活了,看着车水马龙,我想冲到汽车前,一了百了,当我慢慢放下装着百万的背包,一步步走向马路中央,突然百万从包里翻了出来,因为扣着牵引绳,百万艰难的拖着背包,跌跌撞撞的奔向我。我抱着百万哭了很久很久,我不能死呀,我死了你们怎么办,我的百万怎么办呀!
之后的自己像瞬间成长了很多,和那次离家出走后回来后一样,我要做到一个让她觉得我可以托付终身的伴侣,我要做到一个让你们可以安享晚年的女儿。这两年,我并不开心,我得了中度抑郁症,但是我不想吃药,我晚上睡不着,我每天晚上喝酒,我开着音乐,我听着网络直播间里很多不认识的人深夜聊天,我开着灯,我感觉才能勉强睡着。
也就是在那年,我在网上看到了亲友会在招募志愿者,我以为只是同性恋交友的一个机构,或者是做一些帮助孤儿老人的公益,于是我联系了亲友会,莫名其妙的、变成了志愿者,很快他们告诉我正好在无锡有个活动,让我去参加,正好认识一下。我想可能多认识一些新的朋友,会对自己的情况好一些,于是我过去了。那是在一个便捷型酒店,场地狭小又简陋,很多人,我没有说话,就默默地待着。那次活动的主题是妈妈,现场来了七八个妈妈,他们的孩子都是同性恋,他们在台上说了孩子出柜(就是告诉父母自己的性取向)的事,和怎么接纳孩子的过程,当时我害怕,害怕妈妈会像他们那样伤心难过,但同时我也羡慕,羡慕他们有这样的妈妈,最终接纳的了这样的孩子,还出来帮助我们。
我们是无锡分会,每个分会都有家长志愿者,来帮助我们这样的孩子,和无锡分会的晴天爸爸(他的女儿也是拉拉)在一次户外活动聊过之后,我更认可了亲友会的工作,虽然我没有正式和你们出柜,但是我也想帮助那些年纪小的孩子。在我们群体里,抑郁症的比例是远远高于异性恋的,更有很多因为家庭不接纳导致一家人支离破碎,也有孩子因为父母不接纳,校园的霸凌和社会的不公寻了短见,更多的是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。连那些年迈的家长都在为我们努力,我又为什么不去做呢。
去年夏天,我参加了两场亲友会的培训,从华东区域培训,到总部的主持人培训,我了解到我们的机构是合法的,我们的筹款是艰难的,我们的款项也是有正规的公益基金代管的,我们不是传销,也不是骗钱的,我们是真真正正在为我们这群人做好事的一个公益事业。
我刚刚从贵阳回来,这次是去参加亲友会的公共关系培训,不要以为只要想去就可以去,你们的女儿可是在很多分会志愿者报名的情况下,层层筛选和面试出来才选上的。之前的培训,都是和我一样的青年志愿者,大部分也都是同性恋,这一次培训有点不一样,这次培训一半都是家长志愿者。
我第一次和这些接纳孩子的妈妈在一起学习生活了三天三夜,在去培训之前,因为房子的事,因为我感觉我和你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了,我就已经开始写这封信了,培训后回来,我更坚定了。和那些妈妈聊天中,我告诉她们,我的妈妈也是能歌善舞还会打鼓,我的妈妈这些年也是参加了很多公益活动,也是一名优秀的志愿者,我想我身上乐于助人这个,就是遗传了妈妈。看到那些妈妈载歌载舞地欢乐着,我多想我的母亲也能这样幸福快乐地笑着,不会以我为耻。
妈妈们告诉我别担心,父母是爱我们的,最终定会接受我的,可是我害怕看到你们的眼泪,我害怕听到你们的失望,这些能接纳孩子的父母,这些为孩子骄傲的父母,我不知道还有多少,但是我清楚的知道,还有一些父母,以死相逼,断绝亲子关系,永生不在来往的,我也知道还有很多父母,就是不会接受,每天以泪洗脸。
爸,妈,这就是我不敢告诉你们的原因,我也舍不得你们难过呀,即便你们接受了我,可是你们怎么面对亲朋好友呀!现在我选择老老实实的告诉你们,我想说,我只要我们一家三口,好好的,我不想你们这辈子都不了解真实的我,我想什么事都和你们聊聊。往后,我们一家三口,有任何的烦恼、困难,我们之间,都不要互相隐瞒,我们要共同面对。同样,有开心的幸福的,也要一起分享!
我不知道你们看完是怎样的,我有无数的画面,但你们得知道,我能明明白白地跟你们说这么多,就已经鼓起我超负荷的勇气了,你们可以暂时不接受这样的我,你们可以生气打我骂我,但是千万不要太难过。我会幸福的,我一定会幸福的,不管是哪种生活方式。
我知道你们看完需要时间好好消化,我等你们找我,不要着急,多久我都等。你们肯定还有很多的疑问和疑虑,没有关系,我们约时间见面,我们好好聊聊,我来一一解答,我保证所有的话都是实话,不会再有隐瞒。
我爱你们!爸爸妈妈!
永远最爱你们的大宝贝
2020-7-22